他穿着一身深色家常锦袍,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和久居人上的疏离感。听到产婆的禀报,他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没有明显的悲恸,只有一层沉沉的郁色,像是阴天里化不开的浓云。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了产婆高举的襁褓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疑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如释重负?毕竟,一个庶女,总比一个可能引来麻烦的、克死生母的庶子要好处理得多。
“知道了。”盛纮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听不出多少波澜,“卫氏……也算为盛家开枝散叶,尽力了。按旧例,好生发送吧。至于这孩子……”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小小的襁褓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既是卫氏拼死所生,又得活命,也是她的造化。先抱下去,寻个稳妥的奶娘好生照看,莫要再出差池。”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一件寻常物件,而非刚刚丧母的女儿。
“是,老爷。”产婆连忙应声。
盛纮的目光移开,不再看那襁褓一眼,仿佛那小小的生命连同她生母的死亡,都只是一件需要按章处理的府务。
姚依依的心,在这个婴儿的胸膛里,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湖底。这就是她此生的父亲。一个封建士大夫。她所熟悉的那个讲求法律、权利、平等、证据的现代世界,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和言语里,碎成了齑粉。在这里,人分三六九等,嫡庶之别如同天堑。一个庶女,一个刚刚出生就失去生母庇护的庶女,她的价值,甚至比不上府里一株名贵的兰花。
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向盛纮旁边坐着的女人。王氏,盛府的当家主母。
王氏穿着颜色更为鲜亮庄重的绸缎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的簪子。她的脸型圆润,保养得宜,但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此刻却没有什么温度。她端坐着,仪态端庄,手里慢慢捻着一串光滑的檀香木佛珠。听到卫姨娘的死讯,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她的视线也落在襁褓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评估,像是在看一件突然被摆到眼前的、不甚值钱但又不得不收下的添头。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悲伤,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彻底的漠然。
“唉,也是可怜。”王氏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叹息,如同在背诵一篇无关痛痒的悼词,“卫姨娘性子是懦弱了些,可终究是老爷的人,又为盛家添了丁口,没功劳也有苦劳。老爷既说了按旧例发送,那便好好办,莫要失了盛家的体面。至于这孩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盛纮没什么表情的脸,又落回襁褓,语气平淡无波,“既是活下来了,总归是条命。府里也不差这一口饭食。林妹妹那边不是新寻了个奶水足的奶娘?先抱去她院里照看几日吧,她院子宽敞,人手也足。等卫姨娘的后事料理妥当,再寻个妥当地方安置不迟。”
林妹妹?林噙霜?那个在原主破碎记忆里,美艳无双、手段更是不凡的宠妾?把她这个刚出生的、毫无依仗的庶女,送到林噙霜的院子里?盛明兰(姚依依的灵魂已彻底认同了这个名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襁褓深处升起,比刚才裹尸的草席还要冰冷刺骨。
王氏的话,看似安排周到,实则轻飘飘地将一个烫手山芋丢给了对手,更将她这个新生的婴儿,置于了最危险的境地。在那位林姨娘的眼皮子底下,一个失去生母的庶女,能“妥当”到哪里去?
产婆唯唯诺诺地应着“是,太太”。
盛明兰被重新抱了起来。在离开这间冰冷厅堂的最后一瞬,她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努力地睁大了那双属于婴儿的、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盛纮那张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士大夫面孔,扫过王氏那端庄持重、眼底却只有漠然算计的当家主母仪容。
然后,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浓密卷曲的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掩去了那瞳孔深处,不属于婴儿的、足以洞穿这深宅幽微的、冰冷的审视和决绝。
前路漆黑如墨,荆棘密布。生母用命换来的这条命,她得活下去。
无论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