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荒芜小径的尽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圈圈冰冷的涟漪在沈微婉死寂的心湖里扩散、冻结。那声沉重的叹息,裹挟着“醉仙楼”、“掌灶”、“引子”、“虾酱”、“小鱼干”……这些如同天方夜谭般的字眼,在她枯槁的脑海中反复冲撞、轰鸣。
震撼的余波尚未平息,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绝望便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府城?醉仙楼?那些金贵得如同天上星辰的“引子”,对她而言,比登天还难!盐已是奢侈,何况虾酱?鱼干?那是梦中都不敢有的滋味!
怀中的安儿似乎被母亲剧烈的心绪波动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带着病气的微弱呻吟。这声呻吟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沈微婉脑中翻腾的混乱。她猛地低下头,看着孩子苍白瘦弱、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小脸,看着那双依旧带着懵懂恐惧的大眼睛。
引子?
没有引子,她的腌菜就只能停留在“干净”、“爽口”,却永远够不上张婆口中那点“勾魂的鲜气儿”!卖价就永远只能是最贱的几文钱!安儿的药钱、米钱、过冬的棉衣……所有沉甸甸压在肩头的生存重负,都如同被这“引子”扼住了咽喉!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抱着安儿,拖着麻木剧痛、如同灌满冰渣的残腿,一步一挪,如同行尸走肉般挪回冰冷的土屋。墙角那沉默的破瓦罐,罐底那点沉甸甸的铜钱碰撞声,此刻也失去了温度,显得如此杯水车薪。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缓慢爬行。晌午刚过,寒风卷着尘土,在破败的柴门外打着旋儿。沈微婉正挣扎着在冰冷的灶膛里点燃一点微弱的火苗,准备熬煮安儿那苦涩的药汁。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敲门声,在死寂的土屋里响起,如同石子投入冰湖。
沈微婉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地痞?!她下意识地将安儿紧紧搂在怀里,枯槁的手死死攥住了冰冷的灶台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隙。
没有凶神恶煞的地痞。
只有张婆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枯树皮般的脸,出现在昏暗的光线里。她佝偻着背脊,浑浊的眼珠在狭小的土屋内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沈微婉那张写满惊惧和枯槁的脸上。
“是我。”张婆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她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槛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屋内家徒四壁的凄凉,扫过沈微婉怀中病弱的安儿,扫过墙角那个豁口破陶罐,最后,落在冰冷的、只余一点暗红余烬的灶膛上。
沈微婉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冀攫住。张婆?她来做什么?她枯槁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婆浑浊的目光停留在灶膛里那层细腻的、灰白色的草木灰上。她的眼神锐利依旧,却少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她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来,指向灶膛深处。
“灶膛灰,”她的声音低沉,带着岁月沉淀的笃定,“有吧?”
沈微婉茫然地点点头。草木灰?这东西除了垫鸡窝、糊墙缝,还能做什么?
“弄出来。”张婆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久居人上、发号施令的惯性残留,“要细的,没烧透的炭头子捡干净。”
沈微婉不敢怠慢,也顾不得深究。她小心翼翼地将安儿放在冰冷的土炕上,孩子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怯意。她挣扎着挪到灶膛边,用一只豁了口的破瓦盆,极其小心地将里面那层细腻、尚有余温的草木灰扒拉出来。灰白色的粉末在盆底积了浅浅一层,散发着烟火和草木焚烧后的微呛气息。
张婆的目光又扫过墙角那个结了薄冰、浑浊不堪的水缸。
“冷水。”她言简意赅。
沈微婉舀起冰冷刺骨的浑水,倒入盆中。灰白色的草木灰瞬间被水浸透,化开一片浑浊的灰浆,浓烈的碱味混合着烟火气瞬间弥漫开来。
“搅!”张婆站在门口,如同一个监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盆里的变化。
沈微婉枯槁的手指抓起一根枯枝,用力搅拌着盆中的灰浆。灰浆粘稠浑浊,阻力巨大,每一次搅动都耗费她巨大的力气,牵动着全身的伤口!汗水混着灶膛的灰烬,在她脸上肆意流淌。灰白色的浆水翻滚着,散发出更浓烈的碱味。
不知搅了多久,盆中的灰浆渐渐沉淀。上层是相对清亮些的灰褐色液体,下层则是粘稠的灰白色沉淀物。
“找个破布……漏它!”张婆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在指挥一件寻常的活计。
沈微婉强忍着剧痛和巨大的困惑,从墙角那堆破烂里翻出一块相对细密、浆洗得发硬的破麻布。她将破布蒙在另一只豁了口的瓦罐上,用草绳死死扎紧罐口。然后,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盆中上层的灰褐色液体,小心翼翼地倾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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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液体透过麻布的细密纤维,淅淅沥沥地滴落进下方的瓦罐里。速度极慢,带着细微的沙沙声。过滤后的液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略显浑浊的淡黄色,像稀释的茶水,但那股浓烈的碱味却更加纯粹、更加刺鼻了!
张婆浑浊的目光一直紧盯着那滴落的液体,直到最后一滴落下。她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油。”她吐出一个字,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投向沈微婉,“猪油?羊油?最贱的……下脚油也行!”
油?
沈微婉的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油!那是比盐更金贵的东西!家里……连一滴都没有!她给安儿熬药都舍不得放一滴!墙角那个积着薄薄一层浑浊油脂的粗陶小油灯,是家里唯一的“油”,那是安儿夜里病得厉害时点灯看护的命根子!
她枯槁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嘴唇颤抖着,巨大的羞耻和绝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没……没有油……”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掩饰的窘迫,深陷的眼窝里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黯淡下去。果然……还是不行吗?连最贱的下脚油都没有!
张婆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是意料之中?还是那点深埋的怜悯被这赤裸的贫穷再次触动?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着背脊,朝着村西自己那间低矮的泥坯房走去。脚步拖沓而沉重。
沈微婉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冰冷的灰褐色滤液在瓦罐里散发着刺鼻的碱味,仿佛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时——
张婆那佝偻的身影,竟又折返了回来!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巴掌大、黑黢黢、沾满油腻的粗陶小罐子。罐口用一块同样油腻的破布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