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住。”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阿宁耳边响起,如同两块粗粝的石头在摩擦,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后的干涩。
阿宁猛地转头,眩晕感稍稍退去。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同样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杂役短褂,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却肌肉虬结,线条分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他的脸膛黝黑,像是被地底深处永不熄灭的炉火常年熏烤过,颧骨很高,嘴唇紧紧抿着,显得有些木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沉静,如同深埋地底的煤核,内里蕴藏着沉默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腰间挂着的木牌上,刻着“丁字柒佰贰拾玖”——李石。
李石没有看阿宁,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只飞快地扫了一眼溅上水珠的清露草叶片,随即目光就落在那株草根部的泥土上。他粗糙的手指极其自然地伸过去,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精准,轻轻拨开草根周围湿润的浮土。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个身影如同轻盈的燕子般蹲了下来。是个同样穿着灰布杂役服的少女,身形单薄,梳着简单的麻花辫,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角。她的脸算不上多漂亮,却透着农家少女特有的红润和健康的朝气,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两汪清泉,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李石拨开的泥土。她腰间的木牌刻着“丁字柒佰叁拾”——张翠。
“李石哥看得准!”张翠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乡音,语速很快,“阿宁哥,快看这里!不是水浇坏了,是根线虫!这坏东西专钻草根子吸汁水,草可不就蔫了么!”
阿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清露草那细密的白色根须缝隙里,果然隐约能看到几条比头发丝还细、近乎透明、正在微微蠕动的细长小虫!若不是张翠点破,他根本难以发现!
张翠动作麻利得惊人,变戏法似的从自己围裙的小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些灰黑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苦味。她用手指飞快地捻起一小撮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在那被根线虫侵扰的草根周围,又从旁边聚灵水桶里掬起一点水,轻轻淋在粉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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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苦艾草晒干烧的灰,混点水,能熏死这些坏虫子,还不伤草根子!”张翠一边操作,一边小声快速解释,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土地打交道的、近乎本能的熟练。“可不敢用药粉,管事给的药太烈,虫子没熏死,草先烧死了!”
她处理完这一处,又飞快地检查了一下旁边几株草,确认没有其他虫害,才松了口气,抬头对阿宁露出一个带着汗珠的、有些腼腆的笑容:“没事了,阿宁哥。根线虫不扎堆,这片就这一窝。下次浇水前,先看看草叶子蔫得厉不厉害,再看看根子边上的土松不松,要是松了还潮乎乎的,八成就是有东西在底下祸害了。”
阿宁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同样灰扑扑、同样在底层挣扎的身影。李石的沉默援手,如同磐石般沉稳可靠;张翠的麻利与热心,带着乡野泥土的清新气息。在这处处是冷眼、刻薄和压榨的杂役处,在这命如草芥的残酷环境里,这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目的的援手和毫无保留的经验分享,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注入了他冰冷疲惫的心底,带来一丝陌生的、几乎令人鼻酸的酸胀感。
“谢…谢谢。”阿宁喉咙有些发哽,干涩地挤出两个字。
李石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双沉静的眼睛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扶了一把快要跌倒的同伴。他松开抓着木瓢的手,示意阿宁拿稳,然后便转身,沉默地走向旁边自己负责的那片区域,继续他那一丝不苟、如同丈量土地般的除草工作。
张翠则笑着摆摆手:“谢啥呀!都是苦命人搭把手呗!阿宁哥,王浩哥,你们刚来,活儿还不熟,慢慢来!这灵草啊,也跟咱们地里庄稼似的,得摸清它的脾气!对了,晌午去领糊糊,记得排快点,后面就剩渣滓了!”她快人快语地说完,也像只灵巧的小鸟,轻盈地跳回自己负责的田垄,弯腰开始仔细地检查每一株清露草。
阿宁和王浩对视一眼。王浩破碎镜片后的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对着李石和张翠忙碌的背影,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午休的梆子声终于响起,如同救命的福音。杂役们如同退潮般涌向田边树荫下唯一一片能遮挡些许烈日的角落。阿宁和王浩跟着人群,在角落边缘找了块稍微干燥点的泥地坐下。
李石靠着一段裸露的树根,沉默地啃着自己分到的那块硬得像石头、带着浓重酸涩味的黑麸饼。张翠则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看不出是什么植物的叶子。她捻起一片,珍惜地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似乎能稍稍压下那黑麸饼的糟糕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