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开海

嘉靖三十六年,初春。

北京城的坚冰看似依旧顽固,但宫墙角落的积雪下,已悄然渗出湿润的痕迹,护城河边缘裂开细微的缝隙,透出底下流动的活水。

一种蠢蠢欲动的生机,正在凛冽的空气中悄然孕育。

自从那日从靖海伯府归来,陈恪那番混合着病气与炽热、近乎孤注一掷的陈词,如同在嘉靖的心头古井中投下的一颗火种,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死寂的深渊里持续燃烧、蔓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句古语,近日来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

是啊,朕已被海瑞那狂徒指着鼻子,将竭民脂膏、天下凋敝的罪名扣得结实实。

那些平日满口仁义道德、享受朝廷俸禄的士绅豪强,可有一人站出来为朕分辩半句?

可有一人拿出切实可行的富国之策?他们不过是趴在朕的江山社稷上吸血的蠹虫!

朕为何还要一味维护他们的利益?

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懑与破釜沉舟的决绝,在他胸中激荡。

既然旧路已被人骂绝,堵死,何不另辟蹊径?

若能如陈恪所言,不开国库而强水师,不增赋税而引倭银,充盈太仓,那他海瑞的“竭民脂膏”之论,岂不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朕倒要看看,届时史笔如铁,究竟会如何书写!

然而,嘉靖毕竟是嘉靖,是那个深谙制衡与权术的帝王。

他绝不会如愣头青般,一纸诏书便悍然推行那惊世骇俗的取消海禁。

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所有沿海利益集团及其朝中代言人的对立面,形同独夫,风险太大。

他需要铺垫,需要试探,需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是群臣无能逼朕做出的选择!

于是,一日经筵之后,嘉靖帝并未如常径直返回精舍修道,而是罕见地留了下来,目光扫过下方垂手侍立的徐阶、高拱等阁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近日朕翻阅各地奏报,灾异频仍,太仓空虚,边饷吃紧,朕心甚忧。海瑞虽狂悖,然其言‘天下凋敝’,亦非全然虚妄。诸卿皆股肱之臣,于开源节流之事,可有良策以教朕?”

精舍内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开源?还能如何开源?

加赋?陕西大震、南北水旱蝗灾甫定,再加赋税,无异于官逼民反,怕是立刻就要应验海瑞“民不聊生”的指控。

清查田亩、整顿税收?刚刚倒台的严党干将鄢懋卿,不就是以“总理盐铁税务”之名下去,闹得天下汹汹,最后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这才过去多久?谁敢再提?谁能保证不变成又一次横征暴敛,徒留骂名?

众阁老尚书们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念头飞转,却无人敢轻易出声。

办法不是没有,但哪一条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得罪无数人?

在这海瑞余波未平、陛下心思难测的当口,谁愿做出头鸟?

徐阶更是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他深知陛下此问,绝非真心求教,更多是一种姿态,一种施压。

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碰任何可能引火烧身的“开源”议题。

良久,才有一位户部侍郎硬着头皮,出列说了一些“严查亏空”、“追缴积欠”、“劝课农桑”等老生常谈、近乎空洞的套话。

嘉靖帝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那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便是这些了吗?鄢懋卿前车之鉴不远,尔等所言‘严查’、‘追缴’,可能保证不重蹈覆辙?可能保证不为地方胥吏借机盘剥之柄?可能立竿见影,解朕太仓之渴?”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水泼下,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陛下这是……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朕让你们想,是让你们想切实可行、于民无扰、于国有益的法子!”嘉靖帝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若是没有……哼,难道就坐视国库空虚,坐视边军无饷,坐视民生凋敝吗?!”

最后一句,已是图穷匕见,将巨大的压力赤裸裸地压了下来。

内阁诸臣面面相觑,冷汗浸湿了里衣。

他们终于明白,陛下这不是在问策,这是在逼宫!

又煎熬了数日,内阁几次闭门会议,吵得面红耳赤,最终呈上来的,依旧是一份堆砌辞藻、避重就轻、毫无新意的奏对条陈,核心无非是“节流尚可努力,开源需从长计议”之类的推诿之词。

嘉靖帝看完,随手将那奏疏掷于案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早已料到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