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在微笑。
可那微笑,在张甯看来,却像是一张精致的、覆盖在万丈深渊之上的、薄薄的冰面。
张甯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终于明白了。
三姨的这番话,不是说给琴姐听的,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需要用“对方条件不错”、“母亲也是迫不得已”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这桩名为“婚姻”的交易,是合理的,是值得的,甚至……是幸运的。
而琴姐的沉默,就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抵抗。
她拒绝参与这场“自我说服”的游戏。
她只是,接受。
像接受一场无法躲避的、命定的暴雪。
“妈妈,你们在聊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穿着粉色毛衣的三姨女儿,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小表妹,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宁姐,静姐,奶奶说让你们都歇会儿,喝口水!”
小丫头的闯入,像一阵风,吹散了厨房里那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三姨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擦了擦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去玩吧。”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大口地喝着,仿佛要浇灭心里的那团无名火。
厨房里,暂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水壶上“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张甯站起身,默默地将焯好水的鸡捞出来,沥干,放在案板上。
她忽然很想对琴姐说些什么。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反抗”吗?拿什么反抗?反抗那个生她养她、又因为一场大病而不得不“卖掉”她的母亲吗?
说“未来”吗?一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被所有人认为“脑子有点木”的农村女孩,在九十年代的这个冬天,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语言,在琴姐那张平静的、微笑着的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虚伪,且充满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傲慢。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另一把刀,默默地站到琴姐身边,开始处理那只刚刚被三姨“遗弃”的鸭子。
她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陪伴。
琴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摆弄辣椒丝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张甯一眼。
这是今天,她第一次,正眼看张甯。
她的那双眼睛里,依旧隔着一层雾,可在那层雾的后面,张含泪仿佛看到了一丝……感激?又或者,是一种“你我都一样”的、悲凉的认同。
“这鸭子,不好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琴姐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骨头硬。”
张甯点了点头,手上用力,将鸭子翻了个面,轻声回应道:“嗯,是硬。”
说完这两个字,两人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不同了。
空气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脆弱的丝线,将她们两个连接在了一起。
她们都知道,她们说的,不是鸭子。
是命运。
那坚硬的、难以被撼动的、属于她们的命运。
午饭的饭桌,比除夕夜更要喧闹百倍。
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才勉强将三代人悉数容纳。男人们占据了上位,觥筹交错,高谈阔论,话题从村里的收成,一路飘到遥远的南海局势;女人们则带着孩子挤在下首,一边忙着给自家孩子夹菜,一边聊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而小川,依旧是那个众星捧月的绝对中心,被爷爷奶奶抱在怀里,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
张甯坐在最靠近厨房的那个老位置上,碗里被三姨热情地堆满了菜。她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味同嚼蜡。
她的目光,始终无法从斜对面的琴姐身上移开。
琴姐就坐在那里,身边是她病愈后依然虚弱的母亲。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姿态安详得像一幅静物画。她会细心地为母亲挑掉鱼身上的刺,会在母亲咳嗽时,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温水。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仿佛游离于世外的微笑。她吃得不快,但每一口,都咽下去了。
那份平静,让张甯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仿佛琴姐咽下去的,不是饭菜,而是她自己那无声的、无人问津的哀恸。
“琴琴也是大姑娘了,看着就稳重,”不知是哪个姨父喝高了,大着舌头说道,“大姐真是好福气啊,找了这么个好婆家!我可听说了,朱家那小子能干,彩礼给得也敞亮!等琴琴嫁过去,大姐你就等着享福吧!”
这话一出,病恹恹的大姨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她勉强地笑了笑:“孩子们的事,只要他们自己过得好就行。”
一句“他们自己过得好”,便将所有关于交易、债务与牺牲的本质,都轻轻地、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这句“祝福”,而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张甯却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那刚刚咽下去的几口米饭,混合着冰冷的现实,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烧得她一阵阵地反胃。
她看着琴姐那张在所有人的“祝福”中,依旧安宁平静的脸,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鸣,在心中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