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宣室殿。
这里本应是帝国理性运转的核心,此刻却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压抑得令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昂贵熏香与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暴戾气息的味道。殿内侍立的宦官与宫女,如同泥塑木雕,连最细微的呼吸都竭力控制,生怕成为那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下的牺牲品。
始皇帝嬴政,如同一尊濒临爆裂的玄色神只,矗立在御座之前。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刚由廷尉呈上的密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与竹简的暗黄形成刺目的对比。密报的内容,是关于几名被囚禁的方士,在严刑拷打之下,终于承认了他们长期以来的欺骗——所谓的不死药,不过是些丹砂、水银混合的毒物;所谓的海外仙山,纯属子虚乌有的捏造。他们耗费了帝国海量的资源,玩弄了帝王最炽热的渴望,最终留下的,只有一具具因试药而莫名死亡的匠人尸体,和一句句精心编织的谎言。
这还不是全部。几乎在同一时间,来自上郡的例行军报也送达了。蒙恬在报告中,除了陈述边防稳固、长城修筑进度外,竟隐约夹杂着几句代为转达的、公子扶苏关于北疆民夫役卒艰辛、望朝廷稍加体恤的“迂阔”之论。
欺骗与“异见”,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刺入嬴政那本就因求仙无果、猜忌日深而异常敏感和脆弱的神经。
“骗子……逆子……!”一声低沉如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终于从嬴政的喉咙中挤压出来。他猛地将手中的竹简狠狠掼在地上,简牍碎裂,散落的竹片如同他此刻崩裂的理智。他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如今却时常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扫视着下方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廷尉和几位近臣。
“天下……天下皆欲负朕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震颤,“方士欺朕!儒生谤朕!六国遗孽,无时无刻不欲复辟!连朕的儿子……朕的亲儿子!也要来教导朕如何治国?!”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玄色的龙袍下摆扫过丹墀,带起一阵冰冷的风。那源自童年邯郸的、对混乱与背叛的深刻恐惧;那源自权力巅峰的、对任何不受控因素的极致敏感;那源自长生梦碎后的、对时间与死亡的巨大愤怒;还有那深植于灵魂深处、已被悄然滋生的劫火所侵蚀放大的、对“绝对秩序”的偏执渴望……在这一刻,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名为“理性”的薄薄地壳,轰然爆发!
“法!秦律!”他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撞击回荡,“商君立法,韩非明术,朕一统天下,以法为基!为何仍有如此多奸佞,如此多悖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每一个臣子的头顶,最终,定格在了那象征着帝国律法权威的、由御史大夫保管的符玺之上。
一种诡异的寂静突然降临。嬴政脸上的狂怒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可怖的冰冷。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情绪的、近乎法则本身般的漠然。他周身的空气开始微微扭曲,一丝丝肉眼难以察觉、却让灵魂本能战栗的苍白流光,自他体内弥漫而出,如同苏醒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袍袖,他的冠冕,他脚下的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