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屈原《九歌·国殇》
幽蓝的微光,如同远古巨兽沉睡的呼吸,均匀地洒落在冰冷的金属大厅之中。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唯有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遗迹之外永恒呼啸的风雪背景音,交织成一曲诡异而沉重的交响。
荀渭的右手依旧紧紧握着“断星”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冰锥,死死锁定在眼前那本该化为枯骨、却奇迹般重现于人间的老者脸上。震惊、疑惑、警惕、还有一丝深埋心底、几乎破土而出的期冀…种种复杂情绪在他眼中激烈交战,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王铣,父亲荀彧最忠诚、最骁勇的亲卫队正,一个名字早已刻在忠烈祠碑文上十五年之久的人。他的面容苍老了许多,饱经风霜的痕迹如同刀劈斧凿,昔日钢针般的虬髯已然花白杂乱,唯有一双眼睛,在最初的激动与浑浊褪去后,重新闪烁起那种历经沙场淬炼出的、鹰隼般的锐利与坚韧。
然而,在这份锐利之下,荀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一种被漫长岁月和沉重秘密反复碾压后的沧桑,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王叔,”荀渭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我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精心编织的幻影,也不是借尸还魂的幽魂的解释。”
王铣看着荀渭那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沉稳与冰冷,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化为更加复杂的感慨。他缓缓放下一直保持的戒备姿态,挺直了那依旧如松柏般刚硬的脊梁,目光坦然地迎向荀渭的审视。
“少爷,您怀疑我是对的。”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任谁经历了那一切,都会对任何‘死而复生’抱有最大的警惕。但我王铣,对天发誓,对荀帅的在天之灵发誓!我从未背弃过我的誓言!十五年前天牢那场大火,我确实本该死了,是…”
他顿了顿,似乎回忆起了极其痛苦的往事,脸颊肌肉微微抽搐:“…是荀帅…在最后关头,用他…用他自身为饵,吸引了所有注意,给了我一线生机…他让我活下去,不是为了偷生,而是要我将一件东西…一句口信…带出去,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什么东西?什么口信?交给谁?”荀渭步步紧逼,目光没有丝毫放松。父亲最后时刻的布局?这与他之前的推测隐隐吻合。
王铣的目光,却缓缓转向了大厅中央那具靠墙而坐的玉色骸骨,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悲凉。“东西…与这位‘守护者’有关。口信…关乎天下苍生。而要交给的人…”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荀渭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少爷,在说出这一切之前,您能否先告诉我,您为何会来到这北溟绝地?您手中这‘密钥’与‘守护者之书’,又从何而来?您…似乎已经触碰到了这个世界最深层的隐秘。”
他在试探,也在确认。眼前的荀渭,与他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少年公子,已然判若两人。那身经百战的凛冽杀气,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那手中明显不凡的重刀,都昭示着这十五年,这位“死而复生”的少爷,经历的绝不比他轻松。
荀渭沉默了片刻。王铣的谨慎合情合理。他略一思忖,决定透露部分信息,既是交换,也是进一步的试探。
“我为何来此,说来话长。”他简略道,“简而言之,我遭人陷害,亦死过一次,得上天垂怜,侥幸重生。如今追寻害我之父、陷我之家的仇敌线索,一路查至此处。至于这密钥与书册…”
他掂了掂手中的暗蓝色多面体和金属书册,“乃是从一处古老战场遗迹中所得,受其指引,方才找到这里。王叔,你口中的‘守护者’,可是指这位前辈?”他指向那具玉色骸骨。
王铣听到荀渭“死过一次”、“重生”等语时,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痛楚,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声响,最终却化为一声更深的、混合着无尽愧疚与愤怒的叹息:“苍天无眼!竟让少爷您也…唉!是了…若非如此巨变,您又怎会…”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他顺着荀渭所指,看向那具骸骨,神色变得无比肃穆,甚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不错。这位,便是最后的‘守陵人’之一…或者说,是‘星枢守护者’。他们这一脉,世代守护于此,防止地底那可怕之物为祸人间。”
“守陵人?星枢守护者?”荀渭眉头紧锁,“与我父亲有何关系?与北都天牢的大火又有何关系?”
王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力量来讲述那段尘封的、沉重的过往:“少爷可知,老爷当年,除了是朝廷的户部侍郎,暗中还有另一重身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荀渭心中一动,想起了野狐岭古祠中老妪的话,沉声道:“与…前朝神工坊有关?”
王铣眼中精光一闪,重重颔首:“少爷果然查到了不少!不错!老爷他…乃是前朝神工坊硕果仅存的几位核心传承者之一!他暗中一直在研究神工坊的遗产,试图找出遏制‘蚀妖之灾’、平衡地脉动乱的方法。也正因如此,他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些…足以令当今圣上都为之寝食难安的惊天隐秘!”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恐惧与愤怒:“这隐秘,便关乎这北溟冰原之下的‘星枢核心’,以及…一群一直在暗中寻找并试图掌控它的可怕存在!老爷发现,朝中某些位高权重之人,甚至可能与这些诡异存在有着不可告人的勾结!他们试图利用‘星枢’的力量,达成其罔顾苍生的野心!”
“老爷本想收集更多证据,再行揭发。奈何…对方棋高一着,或者说,我们内部出了叛徒…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让老爷锒铛入狱。而那场天牢大火…”王铣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虎目泛红,“根本就是为了彻底灭口,并夺走老爷手中所有关于神工坊和‘星枢’的研究手稿!”
“那王叔你…”荀渭的心缓缓沉了下去。父亲的死,果然牵扯着远比政斗更可怕的东西!
“我…”王铣脸上浮现出痛苦与愧疚交织的神色,“我当时身受重伤,被荀帅藏于一处隐秘的夹墙之内。他…他在赴死之前,将一件东西塞给了我…”他从怀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
他一层层打开油布,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枚与荀渭手中黑色残片材质、质感都极其相似,但形状略有不同,上面刻满了细密符文的金属碎片!只是这枚碎片似乎受损更严重,光泽黯淡。
“这是…”荀渭瞳孔一缩。
“这是荀帅当年从一处神秘遗迹中偶然所得,他称之为‘矩子信符’的碎片之一。”王铣沉声道,“荀帅说,此物是找到并得到‘守陵人’认可的凭证之一,也是将来…或许能克制那‘星枢’之力、乃至与其背后黑手对抗的关键。他让我带着它,活下去,找到北溟的守陵人,将这里的情况告知他们,并…寻求他们的帮助。”
“我侥幸逃出火海,一路被追杀,九死一生,最终逃入了这北溟冰原。依靠着这‘信符’碎片的微弱指引,以及荀帅曾经研究过的一些零星笔记,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绝地中摸索了数年…直到几年前,才终于找到了这处遗迹,遇到了这位…最后的守护者。”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具玉色骸骨,充满了哀伤:“可惜…我找到他时,他已生命垂危。之前的那场袭击(他提到了金属苍鹰和黑影),不仅重创了遗迹,也加速了他生命的流逝。他勉强认可了我的身份,告知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并将加固封印、阻止‘窃火者’的使命托付于我,便…便力竭而逝了。”
“这些年,我独自守在这里,依靠遗迹残存的微弱能量和狩猎勉强维生,一边试图修复一些遗迹的基础功能,一边警惕着外面的动静…直到今天,感受到了‘密钥’被激活的波动,才匆忙赶来…没想到…遇到的竟然是少爷您!”王铣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荀渭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父亲的身份、神工坊的传承、星枢的秘密、朝中的黑手、父亲的托付、王铣的坚守…无数线索终于在这一刻,被王铣的叙述串联了起来,勾勒出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也更加清晰的轮廓!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竟是因此而死!原来王叔这十五年来,一直在这绝地之中,独自承担着如此沉重的使命!
他心中的警惕,在王铣那真挚沉痛、细节详实且能与诸多线索相互印证的叙述中,渐渐消融了大半。尤其是当王铣拿出那枚“矩子信符”碎片时,他怀中的黑色残片再次产生了清晰的共鸣,这几乎做不得假。
他缓缓将“断星”刀归入鞘中。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王铣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王叔…辛苦了。”荀渭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沉重。这短短四个字,蕴含了太多的意味。
王铣摇了摇头,虎目含泪:“能再见到少爷,得知您安然无恙,我王铣…死而无憾了!荀帅在天之灵,也必能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