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燃灯噬魂(上)

奶奶咽气前,那双枯柴般的手死死攥住我的腕子,力气大得不像个弥留之人。屋子里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混合了草药和时光腐朽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让我脊背发凉的腥甜。油灯如豆,在她浑浊的瞳孔里跳动。

“阿……祈……”她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带着嗬嗬的杂音,“这个……你收好……”

她另一只手颤抖着,从身旁那床打满补丁的旧棉被底下,摸出一样东西,硬塞进我手里。触手冰凉,是一种沉甸甸、滑腻腻的木质感。

我低头,看清了那是一盏灯笼。很旧,非常旧。灯笼的骨架是某种深色的木头,被摩挲得泛着幽暗的光泽。灯笼壁却不是寻常的宣纸或丝绸,而是一种更厚、更韧的材质,颜色暗黄,像是陈年的皮革,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一些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灯笼的提梁上缠着几圈乌黑的、细细的绳索,摸上去……有点像人的头发。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

“千万别……千万别点燃灯芯……”奶奶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一种深切的哀求,“记住……无论如何……不能点……否则……你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重复着:“不能点……不能看……”

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想把那股不适感压下去。不该看的东西?在这闭塞、贫瘠,连电都没通的小山村里,除了山就是雾,还能有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奶奶是老糊涂了,人都说临终的人总会产生幻觉。

她终于松开了手,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声息。只是那双眼睛,还圆睁着,空洞地望着低矮、被烟熏得乌黑的房梁。

我摩挲着那盏灯笼,冰凉的触感挥之不去。灯笼底部似乎刻着什么花纹,指腹抚过,能感觉到繁复而诡异的凹痕。灯盏里是空的,没有蜡烛,只有一小截同样乌黑的、捻在一起的细绳露头,想必就是奶奶说的灯芯。那颜色,那质感,越看越让人心里发毛。

守夜安排在三天后的晚上。按照这鬼地方的规矩,我得在奶奶生前住的这间老屋里,独自待上一整夜,陪伴她的棺椁。灵堂就设在堂屋,一口薄棺,两根白烛,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村里几个长辈过来帮忙布置完,临走时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带着一种混合了怜悯和……疏离的东西,没人多说一句话,匆匆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山风穿过破旧的门窗缝隙,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白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乍一看,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棺椁静静地停在屋子中央,黑沉沉的,仿佛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洞口。

恐惧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我坐在冰冷的板凳上,背心一阵阵发凉,总觉得暗处有什么东西在窥视。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肉跳。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放在墙角行囊里的那盏灯笼。

不能点……不能看……

奶奶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但另一种冲动,如同毒蛇吐信,滋滋地往脑子里钻。为什么不能点?里面有什么?点了会怎样?那所谓“不该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好奇像野草般疯长,混合着一种对奶奶临终嘱托的逆反,以及对这死寂、恐怖夜晚的抗拒。我受够了!受够了这诡异的氛围,受够了这提心吊胆的等待!

几乎是赌气般地,我猛地站起身,走到行囊前,一把将灯笼抓了出来。它的冰凉透过皮肤直刺骨髓。我环顾四周,只有摇曳的烛光和棺椁的阴影。没有灯油?我记得奶奶说过,这灯用的是……冥河腐水?荒诞!我目光落在白蜡烛上,心一横,用手指蘸了点滚烫的烛泪,胡乱地涂抹在那乌黑的灯芯上。烛泪很快凝固,勉强算是替代品。

然后,我拿起供桌上的一支白蜡烛,将火焰凑近了那截乌黑的灯芯。

手在微微颤抖。火焰舔舐着灯芯。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那截乌黑的灯芯,竟然真的被点燃了!没有冒出正常的暖黄色火焰,而是骤然爆开一团幽绿、冰冷的光!那光不稳定地跳动着,活像传说中的鬼火,瞬间将周围染上一层惨绿惨绿的色调。

几乎在绿光亮起的同一刹那,我眼前的景象猛地扭曲、碎裂!

不再是昏暗的灵堂,不再是摇曳的烛光。我“看”到了——不,是某种无法解释的感知强行塞入我的脑海——整个村子,黑水村,被一个无法形容的、庞大到极致的阴影彻底笼罩!那阴影如同活物,在缓慢地蠕动,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意和绝望。

紧接着,一幅更具体、更骇人的画面浮现: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门前,屋檐下,都赫然挂着一盏盏灯笼!和我手中这盏一模一样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缚魂灯!微弱的绿光映照下,是一张张我熟悉的村民的脸——隔壁沉默寡言的王叔,村头喜欢嚼舌根的刘婶,总是笑眯眯的李爷爷……此刻,他们的脸在绿光中扭曲、变形,嘴巴无声地张大,眼睛空洞无神,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永无止境的酷刑!整个村庄,死寂无声,只有这无数盏绿灯和无数张痛苦的脸,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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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转向奶奶老屋的那扇破旧的木格窗。

窗外,紧贴着模糊的窗纸,赫然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奶奶!

她穿着一身僵硬的寿衣,脸上是死人的青灰色,那双本该永远闭上的眼睛,此刻正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和灯笼一模一样、幽幽燃烧的……鬼火!绿得渗人!

而她,不是一个人。

在奶奶的身后,在更浓郁的黑暗中,我看到了更多影影绰绰的身影,站满了院子,沉默地矗立着。王叔,刘婶,李爷爷……所有我刚才“看到”的、挂在门前灯笼映照下的村民,此刻都站在这里!他们每一个人,眼中都跳动着那相同的、令人疯狂的绿色鬼火,面无表情,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静静地,隔着窗户,“凝视”着屋内的我,凝视着我手中这盏刚刚被点燃的……缚魂灯。

时间仿佛凝固了。血液瞬间冰封。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开。

我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将手中的灯笼甩脱出去!

那盏缚魂灯划出一道幽绿的弧线,“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泥地上。诡异的是,那幽绿的火焰只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并未熄灭,反而像被激怒般,燃烧得更加旺盛,绿光暴涨,将整个堂屋映照得如同鬼域。灯影在墙壁上疯狂舞动,仿佛无数挣扎的亡魂。

灯笼脱手的瞬间,那种被强行塞入脑中的、关于村庄和阴影的恐怖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眼前恢复了“正常”——摇曳的白烛,漆黑的棺椁,破旧的老屋。

可这“正常”之下,是更深的恐惧。

窗外,那些眼中跳动着鬼火的村民,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密密麻麻,沉默无声。奶奶那双燃烧着绿火的眼瞳,穿透窗纸,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

跑!

必须跑出去!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惊骇。我踉跄着冲向堂屋大门,手颤抖着摸向门闩。刚才帮忙的村民离开时,是从外面把门带上的吗?我记不清了!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木门,用力一拉——

纹丝不动!

不是从外面锁上了,而是……门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死死抵住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撞上去,肩膀传来剧痛,那两扇看似破旧的木门却如同铜墙铁壁,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开门!开门啊!”我发疯般地捶打着门板,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嘶哑。

回应我的,只有门外死一样的寂静。不,不是完全的寂静。仔细听,能听到一种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很多双脚在地上缓慢摩擦,又像是……很多人在同时压抑着呼吸。

他们还在外面!那些被灯笼奴役的“东西”!

我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大门,绝望地环顾四周。窗户!对,还有窗户!这老屋的窗户都不大,是木格栅糊着窗纸的那种。我连滚带爬地扑向最近的一扇窗,想用手去捅破那层脆弱的窗纸。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窗纸的瞬间——

“噗!”

一声轻响。窗纸从外面被戳破了一个小洞!

紧接着,一根手指,枯瘦、青灰色、毫无生气,如同奶奶临终前的手,缓缓地从那个破洞里伸了进来!指尖还沾着一点泥污。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直到后背再次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噗!噗!噗!”

如同某种邪恶的仪式,接二连三的轻响从四面八方的窗户传来。一扇,两扇,三扇……所有窗户的窗纸上,都被从外面戳破了洞!一根根同样枯瘦、青灰的手指,无声地从那些破洞里探入,僵硬地弯曲着,指向屋内,指向我!

它们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只是那样静静地伸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此路不通。

我被彻底困住了!困在这间停放奶奶棺椁的灵堂里,与一盏燃烧着诡异绿火的缚魂灯为伴!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盏掉落在泥地上的灯笼。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幽绿的火焰稳定下来,不再剧烈跳动,却散发着更加浓郁的不祥。那光芒似乎具有某种黏稠的质感,照射在身上,带来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冷。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在那绿光的映照下,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奶奶那口静置于堂屋中央的薄棺,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是恐惧导致的幻觉吗?

我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大气不敢出。

“嘎吱……”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木头摩擦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入我的耳中。

不是错觉!

棺材……真的在动!

那口薄棺的棺盖,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正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向一侧偏移!一道幽深的缝隙,正沿着棺盖的边缘,逐渐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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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但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原始的腐臭气息,如同实质的烟雾,从那道缝隙里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堂屋!那气味钻进鼻腔,直冲脑门,带着死亡和土壤深处最污秽的味道。

“嗬……嗬……”

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吸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棺椁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四肢冰凉麻木。想逃,无处可逃。想叫,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棺盖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一点点,一点点地继续滑开。

缝隙越来越大,从一指宽,扩展到一掌宽。

里面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坐起来。

先是几缕稀疏、干枯的白发,从缝隙边缘垂落。接着,是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和深紫色尸斑的手,僵硬地搭上了棺椁的边缘。指甲青黑,长长而弯曲。

“嗬……”

那吸气声更清晰了,带着一种满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然后,一张脸,缓缓地从棺椁的黑暗里升起,暴露在缚魂灯幽绿的光线下。

是奶奶!

不,那已经不是奶奶了!绝不是!

她的脸呈现出死尸特有的浮肿和青灰,皮肤紧绷得几乎透明,下面似乎有幽绿的微光在流动,与灯笼的光芒,与窗外那些村民眼中的鬼火,如出一辙!最恐怖的是她的眼睛,和窗外站着的她一模一样——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团幽幽燃烧的、绿得刺眼的鬼火!

那两团鬼火,精准地、缓慢地,移动着,最终,定格在我的身上。

她的嘴角,极其僵硬地、一点点地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绝对不属于人类的、混合着死寂与某种诡异渴望的“笑容”。

“阿……祈……”

她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用石块在摩擦骨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来自坟墓的冰冷寒气。

“点……了……灯……好……”

她搭在棺椁边缘的那只枯手,手指开始极其缓慢地弯曲,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来……奶……带……你……入……灯……”

话音未落,她另一只手也猛地抬起,扒住了棺椁的另一边边缘!整个上半身,以一种绝非活人能做到的、僵硬而迅捷的速度,猛地从棺材里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寿衣窸窣,带起一阵混合着腐土和霉烂气味的阴风。

她坐在棺材里,头诡异地歪向一边,那双燃烧的鬼火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露出黑洞洞的、没有牙齿的口腔。

然后,她开始动作。一只手撑着棺椁边缘,两条腿僵硬地、一格一格地,从棺材里挪了出来。那双穿着寿鞋的脚,沉重地落在了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出来了!

她站在了棺材旁,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还不适应这具重新“活动”的躯体。幽绿的缚魂灯光将她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不定,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来……过……来……”

她朝我伸出那只枯瘦、布满尸斑的手,五指微张,做出一个召唤的姿势。指尖,幽绿的微光缠绕。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反而让我麻痹的四肢恢复了一丝力气。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