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身后舟(上)

夜色,浓得像是泼翻的墨,沉沉压在老鸦渡的屋顶上。江子谦借着手里强光手电劈开的一线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泥路,往村西头那栋孤零零的土坯房闯。风从背后阴河里吹来,带着一股子河水特有的、介于腥与腐之间的湿冷气息,直往他领口里钻。

他脑子里嗡嗡响,全是几个小时前接到的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像素不高,画面晃得厉害,背景是幽暗晃动的水光,一只手无力地垂在画面边缘,腕子上那串细细的银链子,坠着个小小的、刻了“安”字的铃铛——是江子安的东西,他绝不会认错。除了这张让人心惊肉跳的照片,再没半个字。

子安失踪七十三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那边线索早断了,只说最后可能出现的区域,指向这个地图上都几乎找不到标记的、紧挨着阴河的老鸦渡。

土坯房的门没锁,虚掩着,被他用力一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静夜里传得老远。手电光柱猛地打进去,瞬间照亮了屋内。

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对门坐着,蜷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像是早已和这屋子的阴影融为一体。光线骤然打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那枯柴般夹着烟卷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谁让你来的?”老头的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江子谦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也顾不上礼貌,直接将手机屏幕杵到老头眼前,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发颤:“我找我妹妹!江子安!你见过她没有?这照片,是不是在你这儿拍的?还是在河边?”

手电的光晃得老头眯起了眼,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瞥了一眼屏幕。那目光,像是浸了阴河的冷水,没有任何波澜。他慢腾腾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后生,”他吐出烟圈,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回去吧。”

“回去?我妹妹可能就在这儿!你看这手链!”江子谦几乎是在吼,手指用力戳着屏幕,“你肯定知道什么!告诉我!”

老头沉默了片刻,只有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屋外,阴河的水流声似乎更清晰了,哗啦啦,哗啦啦,永无止境。

“那是阴河,”老头终于又开口,语调依旧死沉,“河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他抬起眼皮,那双眼里空荡荡的,映不出半点手电的光。“看见白骨舟,就回不了头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重量,砸在江子谦心上,“那舟……是人骨头拼的。上头有个划船的,没人能看清他长啥样。活人撞见了,魂就被渡走了,任你家里喊破天,也回不来喽。”

一阵阴风恰在此时从门缝钻入,吹得江子谦后颈寒毛倒竖。他强撑着,声音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我……我不信这些。我只要我妹妹。她是不是……是不是不小心去了河边?你告诉我怎么去河边,我自己去找!”

老头盯着他,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江子谦读不懂。老头缓缓摇了摇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喃喃道:“不听老人言……随你吧。往西,穿过那片黑松林,就到河边了。记住我的话,要是……要是看见雾来了,听见什么动静,赶紧跑,千万别回头,也别往河上看。”

他掐灭了烟头,动作缓慢而决绝,仿佛关上了最后一道沟通的门。“现在,走吧。”

江子谦咬了咬牙,收起手机,转身冲出了土坯房,一头扎进老鸦渡黏稠的夜色里。老头最后的话语,像冰冷的蛇,缠绕在他耳边。

西边的黑松林,名副其实。树木高大密集,枝叶遮天蔽月,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电光在这里也显得微弱无力,只能照亮脚前一小块地方。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腐败的噗嗤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朽木的味道。

他凭着直觉和一股不肯回头的蛮劲,闷头往林子深处钻。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就在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起初只是丝丝缕缕,缠绕在树根脚,很快就越聚越浓,像是活物般,无声地涌动、扩散,淹没了树干,吞没了来路。手电的光柱被浓雾吞噬,只能照出眼前一两米,再远处,就是一片令人心慌的乳白色混沌。

温度骤然降了下来,阴冷刺骨。

江子谦猛地停住脚步,心脏骤然缩紧。老头的话瞬间清晰地回响起来——“看见雾来了,赶紧跑……”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想循着来路逃离这片诡异的浓雾。可就在他脚跟将转未转的刹那,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穿透了浓雾,钻进他的耳朵。

是水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是正常的河流奔涌,而是……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划水声。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黏稠的滞涩感,仿佛桨片不是划在水里,而是划在……某种浓稠的液体上。

伴随着这划水声,还有一种极轻极碎的“咔哒……咔哒……”声,像是许多细小坚硬的物件在相互碰撞、摩擦。

江子谦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遍全身,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他的脖颈,让他一点一点,极其僵硬地,转向水声和异响传来的方向。

浓雾在他眼前缓缓散开一道缝隙。

就在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幽暗的水面上,一个轮廓,逐渐清晰。

那是一艘船。

一艘通体由森白骨骸拼凑而成的船。巨大的、弯曲的肋骨构成了船身的主体,无数细小的、辨不出原属何部位的碎骨填补着缝隙,一颗颗完整的、空洞的眼窝凝望着天空的头骨,镶嵌在船头两侧,如同诡异的装饰。整艘船散发着一种非人间的、死寂的白光,在浓雾与暗沉水色的映衬下,刺目而邪异。

白骨舟。

它无声无息地滑行在黝黑的水面上,那黏稠的划水声,正是来自船侧一柄同样由白骨制成的长桨。

而舟上,立着一个身影。

高大,瘦削,披着一件颜色难辨的、仿佛与雾气融为一体的旧斗篷。他的脸……江子谦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他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舟人的样貌。

可无论他怎么聚焦,怎么调整视线,那斗篷的兜帽下方,都是一片无法穿透的、流动的模糊。没有五官的轮廓,没有皮肤的质感,只有一片混沌的阴影,仿佛那里汇聚了所有的黑暗与未知。你无法判断他是在看你,还是在看别处,甚至无法确定那阴影之下,是否真的存在一张脸。

江子谦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闭上眼,想嘶吼,想不顾一切地转身狂奔,可他的目光,却被死死钉在了那白骨舟上,钉在了那个模糊的身影上。

然后,他看到,那模糊的舟人,缓缓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手。

那是一只同样看不真切的手,隐在斗篷的袖口里,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它平伸着,掌心向上,似乎在展示着什么。

江子谦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那只模糊的手掌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串银色的手链。细链子,小小的铃铛,铃铛上,刻着一个清晰的“安”字。

子安的手链!

这一瞬间,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恐惧,都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与求证欲望的冲动冲垮。他甚至忘了那诡异的老头,忘了关于白骨舟回不了头的传说,忘了眼前这无法理解的恐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拿到手链,问清楚妹妹的下落!

他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朝着岸边冲去,脚步踉跄,几乎要扑进那漆黑的河水里。

“子安!我妹妹在哪儿?!”他嘶哑地朝着那白骨舟上的身影呐喊,声音在死寂的河面上显得异常突兀和微弱,“你把子安怎么了?!”

白骨舟停了下来,就停在离岸数米远的水面上,不再前进,也不再后退。那模糊的舟人,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转向了他。

紧接着,一个低沉、平缓,没有任何起伏,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穿透雾气,清晰地传入江子谦的耳中:

“她……已经过去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钉进江子谦的脑海。

“但你……”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审视,“还可以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

江子谦猛地一怔,从那股疯狂的冲动中短暂地挣脱出一丝理智。巨大的不安如同冰水浇头,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远离这片水域,远离这艘鬼舟和上面的存在。

他霍然转身,想要循着来路逃离。

然而,就在他回头的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身后,哪里还有什么黑松林?哪里还有什么来路?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翻涌滚动着的浓雾。雾气厚重得如同实质的墙壁,将他来时的一切痕迹都彻底吞没、抹除。脚下,是湿滑的、不知延伸向何方的黑色滩涂,再往后,就是那片死寂的、望不到尽头的幽暗河水。

他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仿佛自亘古以来,就被遗弃在这片诡异的水域边缘。前后左右,上下四方,除了雾,就是水,以及那艘近在咫尺的、散发着森然死气的白骨舟。

世界,被彻底隔绝了。

“每个看见我的人,” 那低沉平直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在这被雾气封锁的绝对寂静中,幽幽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都要做出选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江子谦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最终的选择,如同判决般降临。

“——代替我,还是代替你妹妹。”

冷汗瞬间从江子谦的每一个毛孔里飙出来,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猛地扭回头,死死盯住那白骨舟上的模糊身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碎裂,“代替你?代替子安?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舟人不再言语。只是平伸着的手掌,缓缓合拢,将那串银色手链握于模糊的掌心之中,然后收了回去。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白骨舟依旧静静悬浮在墨色的水面上,仿佛亘古如此。

而江子谦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被那白骨舟的细节吸引过去。离得近了,他才更清晰地看到,那构成船体的,绝非什么野兽的骸骨。那肋骨的弧度,那指骨的纤细,那头骨眼眶的空洞……分明是属于人类的!无数不同大小、不同部位的骨骼被以一种残忍而精密的方式拼接在一起,缝隙间隐约可见暗沉的颜色,像是干涸凝固了无数岁月的血污。整艘船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死亡与河水腥臊的气味。

代替我……

代替你妹妹……

那两个选择,如同烧红的铁钎,反复烙烫着他的神经。代替“它”?成为这白骨舟上新的、面目模糊的摆渡人,永世在这死寂的阴河上飘荡?还是代替子安?子安“已经过去了”,过去哪里?冥界?代替她,意味着什么?死亡?魂飞魄散?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几乎将他撕裂。他不能选!他哪个都不能选!

“放我回去!”他朝着那舟人嘶吼,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把我妹妹还给我!我不要选!”

回应他的,只有阴河水流更显粘滞的涌动声,以及那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浓雾深处的、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和低泣。那声音钻进耳朵,撩拨着理智最后的那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