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书房的门“砰”一声关上,将那点微弱的春日阳光彻底隔绝在外。房间里瞬时暗沉下来,仿佛外面的阳光也被方才沈廷扬带来的消息给吸走了大半。
书案上,那几片被海水泡得发白、扭曲变形的蓝白瓷片,在沈廷扬小心摊开的海图上闪着冰冷的光。那鲜艳的朱砂标记,此刻不再是希望,更像一只被窥视着的血红眼睛。
“蓝白瓷片……黄毛……佛郎机之外的夷人?”方正化的声音像结了冰,每个字都冒着寒气。他那双利眼死死盯着海图上被标记出来的“定海所”和朱砂岛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那柄拂尘的麈尾,都快捻秃了。
朱由检没说话,背对着众人,站在窗前,看着窗纸外模糊晃动的树影。他个子这几年蹿高不少,但此刻刻意维持的那种瘦削单薄的身板轮廓,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沈廷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是,王爷,方公公。那尸体穿着奇怪,紧身,布厚实。黄头发跟秋天的枯草似的,泡了水还打绺。皮肤又粗又白得渗人,像发霉的糯米粉。眼珠子是像海一样的蓝……绝非佛郎机人!那望远镜虽然碎成这般模样,但镶嵌的蓝白瓷片,精巧得很,绝非寻常海商能有。而且……尸身怀里那油布包里的海图碎角,用红线描摹的位置,虽然字迹模糊被海水泡了……”他抬起头,眼里带着绝对的确认,“但海岸走向、海岛的模糊标记,方向正对着咱们看中的那个山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奴才不敢耽搁,已命亲信严守滩头,搭了简易棚子,设了明暗哨。只是……外海这么大,鱼龙混杂,若真有此等红毛夷细作……又或者是佛郎机人……或是传说中的尼德兰海盗……怕是咱们想闷声发财,难了。那岛虽三面悬崖,可终究还是个岛啊!”
“不是红毛,也不是佛郎机人。”朱由检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书房里紧绷的空气都为之一窒。他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是沉得化不开的黑色。
方正化和沈廷扬都愕然地看向他。连一直像石雕一样立在阴影角落里的李若琏(他那被撞的鼻子此刻还塞着软布条,堵得声音闷闷的),也忍不住抬了抬他那张带着血迹黑灰混合物的脸。
“主子……您认得这夷人?”方正化小心地试探。自家这位主子爷,知道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多到让人麻木,但多到能认出泡烂了的夷人尸体是什么来路……这……
“认得,”朱由检点点头,走到书案前,拈起一块还带着海水咸腥味的蓝白瓷片,指甲在上面粗糙的断口处刮了刮,发出细微的“呲啦”声,“这玩意儿,叫德化青花?不对,它这颜色……更像是景德镇的……不过这釉……”他晃了晃脑袋,像甩开什么无关紧要的念头,随手将那碎片丢回桌面,“这不重要。”他目光落在沈廷扬脸上,“重要的是,你说尸体被捞上来,还带着模糊海图碎角。那对方船上的人呢?”
沈廷扬脸上露出一丝古怪:“回王爷,撞沉那船碎片处,海面上全是浮沫、破布烂木。奴才手下仔细捞过,除了这一具尸体,没再发现活口,也没捞到其他尸体……兴许是被浪卷走了?或是被鱼吃了?”
“只有一具尸体……”朱由检轻轻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一个黄毛蓝眼的,带着高倍望远镜,揣着指向秘密基地海图的家伙……他的船沉了,同伴却踪影全无……真有趣。”
方正化瞬间就明白了朱由检的意思,脸色愈发凝重:“王爷是说……这恐怕……不是巧合?这黄毛夷人,像是故意带着图被沉掉的?”
“弃卒保车?引蛇出洞?”李若琏那闷葫芦似的声音从角落传来,由于塞着鼻子,瓮声瓮气里还带着点鼻音,像伤风似的滑稽,“那帮夷狄,也懂孙子兵法?”
“兵者,诡道也。”朱由检扯了扯嘴角,但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天下乌鸦……咳,总之,是有点小聪明。拿一具尸体和一个残损的望远镜当鱼饵,看谁会巴巴跑过来认领这座岛?”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锋利如刀,扫过书房里的三个心腹,“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在海上,在舟山、在定海一带的动向,从选址到占岛,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而且这眼睛,眼神好得很!望远镜倍数低不了!说不定,早就把咱们运机器、工匠的船队……看了个底儿掉!”
方正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东厂的番狗爪子,还没那么长伸到海上……”
“不是阉党。”朱由检打断他,“那些土鳖只会在陆地上爬,在宫里阴人。海面上的眼睛,只能是另一伙玩海的。”他眼神阴沉,“有人想把水搅浑,或者……想把岛,还有岛上的东西,据为己有?看来咱们这位‘世外桃源’,还没建好,就成了别人眼里的肥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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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几块象征不祥的蓝白瓷片胡乱用海图卷裹了起来,随手塞给方正化:“方伴伴,收好这些‘鱼饵’。”转头对着沈廷扬,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沈员外!”
“奴才在!”
“你立刻回去,传令!”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股金戈铁马般的铿锵,“岛上所有能动的人,包括你那帮‘护院’,给本王披甲!立刻!马上!拿起刀枪弓弩!从今天起,岛即军营!除工匠在严加看护下可以继续建厂房装机器的营生,其余一切无关之事,全部停下!所有人力物力,优先用于防御!本王不管你堆石头、挖壕沟、立寨墙,还是从山里砍硬木做栅栏!三天!三天之内,给本王在那山谷入口,堆起一座像点样子的堡垒!哪怕是个木头石头垒起来的大号乌龟壳子也行!先要把头缩硬了!”
“啊?”沈廷扬有点懵,“王爷……这……人手不够啊!又得造房子搬机器,又要垒石墙……”
“人?”朱由检冷笑一声,“你不是在陕西捡了不少‘童工’么?”他指的是那些在流民中被收拢、调教的流民孤儿,“平日怎么训的?力气都训出来了么?开荒种薯能种,搬石头挖沟就不能了?全给本王拉上去!告诉负责的管事,伙食加肉!加盐!告诉那群小子,搬十块石头换一顿肉干!让他们知道,给本王干活,有肉吃!干得好,以后天天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