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偏殿里,那架半人高的紫檀木算盘巨兽终于消停了。
陈子安被两个小太监几乎是架着扶到了绣墩上,脸色发白,嘴唇发干,眼神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那本摊开的、布满鬼画符的蓝皮账簿,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着:“妙…妙极…大道至简…一加一等于二…天下竟有如此至理…”
方正化亲自端了碗温热的参汤过来,脸上努力挤出点关切:“陈先生,快润润嗓子,歇歇神儿。这…这‘小玩意’费神,王爷也是知道的。” 他眼角余光瞥过那架算盘,心里已经默默把“算盘精”的标签给陈子安牢牢贴上了——能把算盘打得如同战场擂鼓、震得人脑仁嗡嗡作响的,不是精怪是什么?
朱由检倒是心情大好,摩挲着羊脂白玉,笑眯眯地看着陈子安这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模样。捡到宝了!一个能从那堆混乱海贸账目里精准揪出蛀虫,还能对阿拉伯数字表现出如此狂热求知欲的算学天才,简直是老天爷看他朱由检搞实业缺人手,特意打包送来的!
“老方,”朱由检声音轻快,“给陈先生收拾个清净院子出来,离工坊近些。笔墨纸砚,要最好的。再拨两个伶俐的小子过去听用,嗯…手脚要干净,嘴要严实。”
“是,王爷。”方正化躬身应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哪个院子既清净又方便“听响”——万一这位陈先生半夜算账瘾头发作呢?
朱由检转向陈子安,语气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分享秘密的兴奋劲儿:“陈先生,那些‘简单’的符号,还有一套更妙的组合用法,回头小王细细教你。保管比那八股文章有趣百倍!眼下嘛,” 他话锋一转,笑容依旧,眼神却沉静下来,“府里和工坊那边积压的流水账册,怕是要辛苦先生,用这‘小玩意’好好理一理了。特别是…铜铁硝磺这些物料的进出,务必理清,一只耗子也别放过!”
陈子安刚灌下一口参汤,闻言立刻挣扎着要起身行礼:“王爷放心!草民…不,属下!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王爷所托!定将这账目理得…理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 那架势,恨不得立刻扑回算盘前再战三百回合。
方正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偏殿厚重的门帘被无声地掀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普通王府杂役灰布短褂、身形精悍的汉子闪身进来,动作轻捷得像只狸猫。他迅速扫了一眼殿内,目光在陈子安身上略一停顿,随即快步走到方正化身侧,俯身低语了几句。
方正化脸上的那点勉强挤出来的关切瞬间消失,代之以一种沉凝的专注。他微微点头,那汉子便又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朱由检依旧把玩着白玉,仿佛没看见这短暂的小插曲,但眼角的余光早已将一切收入眼底。那是李若琏手下的暗桩,专门负责传递紧急情报的“夜不收”。
方正化走到朱由检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和王爷两人能听清,连刚得了“天书”兴奋劲儿还没过的陈子安也听不真切:“王爷,西北‘鹞子’传回消息了。”
朱由检摩挲白玉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那点少年人的兴奋迅速沉淀下去,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说。”
“陕西延安府、西安府,甘肃平凉府一带,”方正化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自开春至今,滴雨未落。”
八个字,像八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殿中。
陈子安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敏锐地察觉到殿内气氛骤然一变。信王殿下脸上那种分享新奇玩具般的轻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沉静。方大总管更是面沉如水,连带着殿内那檀香的烟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捧着参汤碗的手也定住了。
朱由检的指尖在温润的白玉上无意识地划过。来了。历史的车轮裹挟着小冰河期的凛冽寒风,正碾过陕甘高原龟裂的土地。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的这场大旱,只是序曲,是未来十几年席卷北中国、饿殍遍野、流民百万、最终点燃燎原烽火的灾难开端。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旱情…有多重?”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空气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