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沙竞技场”那场以弱胜强、堪称惨烈的惊天逆转,如同投入王都这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深水中的一块万钧巨石,其激起的涟漪与波澜,其扩散的范围与深度,远远超出了“晨风之誓”小队这四位年轻佣兵最初的、最乐观的想象。
当裁判那带着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宣布的高亢声音,透过扩音魔法响彻整个场馆的刹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混合着狂热的欢呼、绝望的咒骂、震惊的尖叫以及纯粹发泄式的嘶吼——如同实质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挤压而来,几乎要将这四个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身影彻底淹没、冲垮。那一瞬间,荣誉、金钱、名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似乎触手可及。
然而,对于身处这场风暴最中心、几乎是用生命和意志拼下这场胜利的四人而言,那短暂爆发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昙花一现,尚未能在心头持续绽放片刻,便被更现实、更沉重的东西迅速取代——那是几乎要将灵魂都抽离躯壳的极致疲惫,是伤口火烧火燎般的剧痛,是精神力枯竭后脑海中的空洞与刺痛,以及对接下来必须面对的一系列繁琐甚至危险事宜的隐隐担忧。
雷恩在听到裁判宣布获胜、心中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的刹那,那口强行提着、支撑他不至于倒下的硬气终于彻底泄去。他只觉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整个竞技场的灯光瞬间熄灭,耳畔震耳欲聋的喧嚣也急速远去,化为一片空洞的嗡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幸亏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艾吉奥和凭借意志力勉强站立的塔隆及时伸出手,一左一右,险之又险地架住了他瘫软的身体。
“头儿!”
“雷恩!”
莉娜惊呼一声,不顾自身精神力严重透支带来的、如同千万根钢针反复穿刺脑海的剧痛和阵阵眩晕,立刻跪倒在尚带着余温和人血的沙地上,用沾满沙尘和不知是谁血迹的、微微颤抖的双手,急切而笨拙地检查雷恩和塔隆的伤势。雷恩的情况相对复杂,主要是体力、精神力,尤其是最后爆发时引动的那股神秘力量的严重透支,身体各处布满了与“铁壁”和狂战士硬撼留下的青紫淤伤和深浅不一的切割伤,失血也不少,但最令人担心的还是那股力量反噬可能带来的隐患。而塔隆的伤势则更为触目惊心,胸腹间那道被战斧撕裂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仍在汩汩流出,染红了大片沙地,左臂旧伤处也明显肿胀变形,情况不容乐观,必须立刻进行专业的清创、缝合和固定。
竞技场隶属的、穿着统一灰色镶白边袍子的医疗队成员,早已在场边待命,此时迅速而有序地入场。他们训练有素地将重伤昏迷的塔隆和力竭晕倒的雷恩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动作麻利地进行了最基础的止血处理后,快步朝着后台的医疗室转移。莉娜和只是些微擦伤、体力消耗较大的艾吉奥,立刻如同守护幼崽的母兽般,紧紧跟随着担架,寸步不离。喧嚣的沙地上,只留下那片狼藉——斑驳刺目的暗红色血迹、崩碎的铠甲碎片、深深浅浅的脚印坑洞,以及那面依旧倔强地斜插在沙地中、布满狰狞斩痕与凹陷、仿佛象征着某种不屈精神的巨盾“山峦之壁”,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无声的画卷,残酷而真实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那场生死搏杀的惨烈。
后台专为角斗士准备的医疗室内,空气沉闷而压抑,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药水、消毒剂、血腥味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苦涩气息。穿着沾染了各种污渍白袍的牧师和神色冷峻的外科医师穿梭其间,低声交流着,手中或闪烁着治疗法术的柔和光芒,或拿着冰冷的手术器械进行清创缝合,空气中不时传来伤者压抑的痛哼或昏迷中的呓语。这里仿佛是胜利光环背后,最真实、最残酷的阴影之地。
雷恩在接受了医疗牧师一个基础的、旨在稳定生命体征和缓解精神疲劳的【恢复术】后,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逐渐回归。映入眼帘的是医疗室简陋的、沾着不明污渍的天花板,以及莉娜和艾吉奥写满担忧的脸庞。剧烈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包裹着他,全身的骨头仿佛散架重组过一般,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尤其是肋部和手臂的伤口,更是传来阵阵刺痛。但他能感觉到,那股因力量透支而产生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空洞感正在缓慢平复,至少,他清醒了过来。
“我……没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试图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引得一阵龇牙咧嘴,“塔隆呢?”
“医师正在里面给他做手术,伤口很深,需要缝合固定。”莉娜连忙回答,看到雷恩醒来,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医师说手术比较复杂,需要时间。”
雷恩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艾吉奥。艾吉奥立刻会意,低声道:“头儿,你醒了就好。外面的事情交给我,你安心休息。”他需要去与竞技场那些精明且势利的工作人员交涉,处理胜利后的一系列繁琐甚至可能充满扯皮的事宜——确认并领取那笔至关重要的五百金币赌注(按照竞技场规矩,庄家要抽取高达两成的佣金,实际到手只有四百金币),督促并确认德·拉·枫丹家族需要支付的赔偿金流程(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菲利普少爷绝不会爽快支付,这必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扯皮),还要应对那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的、怀着各种不同目的的访客——有想要采访“新星”的吟游诗人和小报记者,有试图招揽他们的其他佣兵团代表,甚至可能还有地下赌场的放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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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娜坚持守在医疗室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焦急地等待着里面关于塔隆手术的消息。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精神力的严重透支让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一块被拧干的海绵,空空荡荡,却又不断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精神层面的疲惫。但她心中的担忧和对同伴的牵挂,如同最坚韧的绳索,牢牢地系着她,让她无法安心坐下休息哪怕片刻。医疗室门缝里隐约传来的器械碰撞声和医师低沉的指令,都让她的心紧紧揪起。
就在这弥漫着焦虑与药水味的等待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医疗区这条略显昏暗、嘈杂的走廊尽头。
那是一位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用料肉眼可见考究的深蓝色便装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儒雅,下颌线条清晰,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中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但那温和之下,却是一种久居上位、洞悉世情后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气度。他的步伐沉稳而优雅,仿佛不是行走在充斥着伤痛与血腥的竞技场后台,而是在自家庄园的林荫道上散步。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跟着一位穿着黑色礼服、面容刻板、眼神锐利、一言不发的随从,其姿态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管家或贴身护卫。这位中年男子的出现,与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高贵的气场,与周围环境的嘈杂、混乱、乃至粗鄙格格不入,仿佛一颗珍珠误入了瓦砾堆,立刻引起了走廊里所有有心人的注意,自然也落在了高度警惕的莉娜和刚刚交涉完一部分事宜返回的艾吉奥眼中。
中年男子目光在走廊里扫过,最终精准地定格在莉娜身上,径直向她走来。他的目光在她那件沾满沙土、汗渍和已经干涸发暗血渍的初级法师学徒袍上停留了一瞬,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语气平和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令人不自觉放松的魔力:“请问,是莉娜小姐吗?”
莉娜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因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背脊,清澈却带着倦意的眼眸中充满了警惕,如同受惊的小鹿。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是。您是?”
“冒昧打扰,还请见谅。”中年男子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我叫维克多。刚才在台上,有幸全程观看了贵小队这场……堪称教科书级以弱胜强的精彩比赛。诸位所展现出的勇气、智慧与无间的信任,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莉娜小姐,在法术辅助上的精准时机把握,以及在队友危难时刻所爆发出的决断力与那份对‘光’的独特理解,更是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赞美并非浮夸的奉承,而是带着一种客观品评的意味,反而更显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