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赵氏宗庙西侧一处僻静院落,临时充作了周鸣的灵堂。
肃杀之气压过了哀伤。白幡低垂,在带着初秋寒意的夜风中无声摆动,如同招魂的鬼手。巨大的黑漆棺椁停在厅堂正中,尚未封盖。棺木选用的是上好的梓木,纹理沉郁,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松脂与死亡气息的冷香。棺内铺陈着厚厚的素色丝帛,周鸣的“遗体”静静躺在其中,身着玄端深衣,脸色经过殓容师的巧手,依旧苍白,却少了临死前的青灰,多了几分诡异的平静。左肩伤口处被厚厚的丝绵覆盖,深色的药渍隐隐透出,掩盖了那惊心动魄的贯穿伤。唯有那毫无血色的唇和紧闭的眼,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灵前燃着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青铜灯盏中摇曳不定,将守夜人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四壁冰冷的石墙上。摇曳的光影仿佛无数沉默的鬼魅,在寂静中游弋。
守灵的是周鸣仅有的两名亲随弟子:赵牧与阿青。
赵牧,年近三十,曾是晋阳城一个精于算筹、心思缜密的小吏,因受周鸣点拨而追随左右。他跪坐于棺椁右侧,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沉静,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也沉淀着无人能窥见的滔天巨浪。他面前的地上,散乱地铺着几卷竹简,都是周鸣生前常用的《九章算术》、《周髀算经》之类,其中一卷《九章》翻开着,上面用朱砂标注的“衰分”、“均输”等章目字迹格外醒目。
阿青,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姿矫健如猎豹,眼神里带着山林般的野性与警惕。他本是楚国云梦泽畔的渔猎好手,因周鸣在楚地治水时救其族人而誓死追随。此刻,他盘膝坐在棺椁左侧稍后的位置,背脊微弓,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幼兽,耳朵警惕地捕捉着灵堂内外最细微的声响。他面前放着一个粗陶水盆,里面盛着清水,他正用一块干净的麻布,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擦拭着手中几件小巧的工具——一把薄如柳叶、刃口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匕,两根细长坚韧、顶端带钩的铜丝,还有几枚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骨针。这些工具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与他眼中压抑的悲愤和杀机交相呼应。
长夜漫漫,灵堂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夜风吹拂白幡的猎猎声,以及阿青手中麻布擦拭金属发出的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沉重的悲伤与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几乎令人窒息。
“先生……”赵牧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死寂。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九章算术》的竹简上,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描摹着某个朱砂标记的符号。“智伯今日遣人送来奠仪……金五十镒,帛百匹。”
阿青擦拭匕首的动作猛地一滞,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牙齿缝里挤出冰冷的声音:“黄鼠狼给鸡拜年!那老匹夫是来看先生是不是真死了!还是想看看,先生的血有没有把那‘三卿分晋’的预言冲干净?!”
赵牧沉默片刻,没有回应阿青的愤怒。他的指尖依旧停留在竹简上那个朱砂标记处——那并非普通的句读,而是一个由点和短横组成的、极其隐晦的符号。他的目光,却看似不经意地、缓缓扫过灵堂的四周。白幡在风中晃动,烛影在墙壁上扭曲跳跃,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但他知道,在这死寂的夜色中,在这灵堂的阴影里,甚至在那高耸的院墙之外,必然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智伯的探子、其他卿族的耳目,甚至……可能有射出那支毒箭的凶手派来确认结果的人。每一道目光,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座小小的灵堂。
“沉住气,阿青。”赵牧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先生……自有安排。”他指尖在那个朱砂符号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点,点,长横。
阿青身体微微一震,眼中的怒火被强行压下,重新化为冰冷的警惕。他不再说话,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那“沙沙”声仿佛带着某种压抑的韵律。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长明灯的火苗似乎黯淡了一些。子夜时分,寒意更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嗡”声,如同蚊蚋振翅,极其突兀地在死寂的灵堂中响起!
声音的来源,并非棺椁,也非灯盏,而是来自……赵牧面前那卷摊开的《九章算术》竹简之下!
赵牧的瞳孔骤然收缩!来了!
他不动声色,仿佛只是被夜风吹得有些寒意,微微侧了侧身,调整了一下跪坐的姿势。借着这个动作的掩护,他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探入宽大的袍袖深处,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边缘圆润的小物件——那是一面直径不过两寸的青铜小镜,镜面打磨得异常光滑,镜背则铸着繁复的云雷纹。这是周鸣“生前”最后几天,在无人时亲手交给他的,只反复叮嘱了一句话:“灵堂守夜,若闻微鸣,观此镜于棺椁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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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牧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但他强行保持着呼吸的平稳。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哀伤地凝视着棺椁中周鸣平静的遗容,右手却悄然将那面青铜小镜握在了掌心。
那微弱的“嗡”声断断续续,极其有规律地响起,仿佛某种来自幽冥的呼唤。
赵牧深吸一口气,如同被巨大的悲痛攫住,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棺椁的右侧。他握着铜镜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似乎是想用袖子擦拭一下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就在他抬手的瞬间,那面小小的青铜镜,借着袍袖的遮掩,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将身后那盏长明灯摇曳的火光,精准地反射了出去!
一道微弱却凝聚的光束,如同金色的丝线,瞬间投射在巨大的黑漆棺椁的内壁上!
赵牧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在那道反光落下的位置!
光斑在粗糙的棺木内壁上微微晃动。就在这晃动之中,棺椁内壁靠近周鸣“遗体”头部左上方、一个原本毫不起眼的微小凹陷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影在变幻!那不是烛火的直接映照,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反光!
赵牧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屏住呼吸,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双眼之上。他的瞳孔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那微弱光影变化的每一个细节。
光!暗!光!光!暗!光!暗!暗!光!……
极其短暂的光暗交替,以一种非自然的节奏快速闪现!那节奏……那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