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粪土与勋章

吴普同接过碗,冰凉的水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舒畅。他一口气灌下半碗,才感觉活过来一点。他走到院里的压水井旁,压上几瓢清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和胳膊。冰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稍稍缓解了灼热和疲惫。

晌午饭,李秀云果然给他煎了两个金黄的荷包蛋,油汪汪的,边缘带着焦脆。就着棒子面糊糊和咸菜,吴普同吃得狼吞虎咽,感觉从未有过的饥饿。身体的疲惫和胃里的满足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平静。

下午三四点钟,日头偏西,威力稍减。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暑热,但风里总算带上了一丝丝微弱的凉意。

小主,

“走吧,趁这会儿凉快点,把粪拉地里去。”李秀云招呼吴普同。

院子里停着那架熟悉的排车。车板是厚实的木板钉成,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刺。两个橡胶轮子沾满了陈年的泥垢。吴普同帮着母亲把排车推到院墙外的粪堆旁。粪堆经过半天的曝晒,表面已经干结发硬,但扒开表层,里面依旧温热、潮湿,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李秀云拿起另一把铁锹,吴普同也重新拎起上午那把沾满污垢的铁锹。母子俩开始往排车上装粪。这比在猪圈里起粪稍微轻松些,但依旧不轻松。沉重的粪块需要用力甩上车板,尘土和细碎的粪屑在扬铲时弥漫开来,呛得人直咳嗽。每一锹下去,都带起一小片飞舞的苍蝇。两人配合着,尽量不说话,只是埋头干活。汗水很快又浸湿了刚换上的干净衣服。李秀云的鬓角也挂满了汗珠,但她动作麻利,一锹接一锹,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劳作。

排车装了满满一车,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吴普同在前头拉车,李秀云在后面用力推。沉重的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村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车轴似乎缺了油,转动时带着干涩的摩擦声。绳子深深勒进吴普同单薄的肩膀,他弓着背,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脚用力蹬着地面,每一步都异常吃力。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滚烫的土路上,瞬间就被蒸发掉。李秀云在后面也推得气喘吁吁,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穿过寂静的村庄,走过被晒得发白的田间小路。路两旁的玉米苗又长高了些,深绿色的叶子在热风中无力地卷曲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粪肥混合的复杂气息。偶尔遇到村里人,远远看到这满载粪肥的排车,便下意识地绕开些,或者投来一个理解又略带同情的目光。吴普同低着头,不去看那些目光,只是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拉动这沉重的负担上。他感觉肺里火烧火燎,喉咙干得像要裂开。肩膀被勒得生疼,腰背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

终于到了自家玉米地地头。吴普同几乎是脱力般松开了车辕,一屁股坐在田埂的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李秀云也累得够呛,扶着车把缓了好一会儿。

地头预留的空地上,已经堆着两小堆去年或更早留下的、早已风化发黑的粪肥。吴普同和李秀云合力,用铁锹把排车上的新粪卸下来,堆在旁边,拍打结实。深褐色、冒着微弱热气的新粪堆,在夕阳的余晖下,与旁边风化的老粪堆形成鲜明的对比。

卸完车,吴普同感觉浑身像散了架,连抬起胳膊都费劲。他望着眼前这三座新堆起的、散发着浓烈气息的粪山,又回头望了望自家那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沐浴着夕阳金辉的玉米地。青翠的幼苗舒展着叶片,努力向上生长。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是疲惫?是厌恶?是完成任务的解脱?还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踏实感?

汗水沿着他的额角、脖颈、脊背不停地往下淌,在布满尘土和零星粪渍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浅沟。肩膀被绳子勒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猪圈和粪堆的气息。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沾满泥污的雨鞋和汗湿的裤腿上,也落在他疲惫却挺直的脊背上。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埋头书本的少年了。他跳进了那个污秽的粪坑,铲起了沉重污浊的粪土,用肩膀拉动了满载的排车,将这份土地的“养分”运送到了田头。这过程狼狈不堪,气味令人作呕,体力消耗巨大,远不如解出一道代数题来得“体面”和“有成就感”。但此刻,看着那三堆在暮色中沉默伫立的粪堆,吴普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与父亲那辆吱呀作响的冰糕车、与这个家赖以生存的艰辛劳作,产生了某种血肉相连的、沉甸甸的联系。

这不是书本上轻飘飘的知识,这是生活本身粗粝的质地和沉重的分量。他抬起沾满泥污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田野青草和粪肥气息的、灼热的空气。夕阳将他和母亲的身影,还有那三座新堆起的“小山”,一同拉得很长,深深地烙印在夏末金黄的田埂上。这沾满粪渍的雨鞋和酸痛的肩膀,成了他暑假里最沉甸甸、也最真实的一枚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