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归来,排车上的花生口袋已经瘪了下去,换成了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和一些油盐酱醋。而那一捆捆灰绿色的花生秧,也找到了归宿——村东头那座整天轰鸣作响的老磨坊。
磨坊在村子最东头,紧挨着一条小河沟。几间低矮的青砖瓦房,房顶上竖着一个粗大的木头风车,巨大的扇叶在秋风中慢悠悠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走近了,便能听到从屋子里传出的、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声,像一头巨兽在喘息,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发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干燥的粉尘气息,那是各种粮食被粉碎后混合的味道。
赶集后的第二天下午,吴建军拉着排车,载着最后几捆干透的花生秧,带着小普同,来到了磨坊。磨坊门口的空地上,已经堆了不少等待粉碎的玉米芯、豆秸和麦麸,混杂着各种草料的气味。几只麻雀在草堆里跳来跳去,啄食着散落的碎屑。
推开那扇沉重的、沾满白色粉尘的木门,一股更加强烈的轰鸣声和粉尘气浪扑面而来!小普同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眯起了眼睛。
磨坊内部光线有些昏暗。巨大的轰鸣声来自屋子中央那台钢铁怪兽——一台沾满油污和粉尘的老式粉碎机。它有一个巨大的、铁皮包裹的料斗,下面连接着嗡嗡作响、高速旋转的粉碎仓,再往下是一个斜斜伸出的出料口。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中年汉子——正是磨坊主老杜(村头豆腐坊老杜的堂弟)——正站在机器旁,熟练地操控着几个把手。他脚边堆着小山似的待粉碎的玉米粒。
机器正开足马力工作着。老杜抱起一簸箕金黄的玉米粒,倒进那怪兽张开的“大嘴”——料斗里。玉米粒瞬间被吞没,紧接着,机器内部传来一阵更加密集、更加尖锐的摩擦、撞击、粉碎的可怕噪音!“轰隆隆——咔嚓嚓——呜——!” 仿佛无数坚硬的颗粒在瞬间被碾成了齑粉!一股细密的、金黄色的玉米面粉,如同微型瀑布般,从机器的出料口“簌簌簌”地喷涌而出,落入下方一个巨大的、同样沾满粉尘的帆布口袋里。口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粉尘在灯光下(屋顶吊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飞扬弥漫,形成一片朦胧的金色烟雾。
整个空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呛人的粉尘和机器散发的热量。老杜的脸上、眉毛上、帽子上都落满了细粉,像个面人儿。他眼神专注,动作麻利,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恶劣的环境。
“建军哥!来啦!”老杜看到吴建军,关掉了机器的轰鸣。那巨大的噪音戛然而止,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回响。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憨厚的笑脸,抹了把脸上的汗,立刻又沾上不少粉尘。
“嗯,老杜,麻烦你了,把这些秧杆粉了。”吴建军指了指排车上的花生秧捆,声音在突然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好嘞!花生秧杆粉,喂猪的好东西!”老杜爽快地应着,走过来帮忙把秧捆搬下来,“先得把这些大捆拆开,抖搂抖搂,把里面的土坷垃、小石子啥的尽量拣拣干净,不然伤机器!”
吴建军点点头,和小普同一起动手。他们把麻绳解开,把蓬松干燥的花生秧杆摊开在地上,用手仔细地拍打、抖擞。干透的秧杆很脆,一抖就发出“哗啦哗啦”的碎裂声,细小的叶片和尘土纷纷扬扬地落下。小普同学着父亲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在灰绿色的秧杆里翻找,把偶尔夹杂的小石子、土块都拣出来扔掉。粉尘呛得他直咳嗽,但他干得很认真,觉得这像是在给秧杆“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