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素描本的重量

红星托儿所那间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阳光一如既往地穿过蒙尘的高窗,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柱。空气里混合着旧纸张、彩色蜡笔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此刻,这里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却孕育着奇迹的角落。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蜷缩在那张小小的塑料板凳上,显得局促而专注。他布满冻疮和老茧、沾满石膏粉和蜡笔屑的手指,正死死攥着一截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那铅笔头短得可怜,铅芯外露,被他的手指染得乌黑。他红肿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面前一张粗糙的、从废弃糊盒纸箱上撕下来的黄褐色纸板。布满血丝的眼瞳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要将灵魂都灌注到那小小的笔尖上。

沙…沙沙…

铅笔头在粗糙的纸板表面艰难地移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一条颤抖的、歪歪扭扭的弧线,艰难地勾勒出晓光圆润脸颊的轮廓。铅芯太短,用力稍大就折断,留下一个突兀的白点。苏卫民焦躁地发出低低的“嗬嗬”声,布满污垢的手指笨拙地调整着角度,用铅笔头仅剩的一点点长度,继续在断点旁描画,试图接上那条中断的弧线。动作充满了挫败感,却又带着一种绝不放弃的蛮劲。

张玉芬静静地站在稍远处,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苏卫民和他手中那截可怜的铅笔头上。她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观察着。她看到那截短得不像话的铅笔头是如何被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死死捏住;看到铅芯如何在粗糙的纸板上艰难地留下断断续续、深浅不一的痕迹;看到他因为用力过猛导致铅芯再次折断时,眼中瞬间闪过的巨大沮丧和随之而来的、更加凶狠的专注。

那截铅笔头,如同他混沌人生的缩影,短促、艰难、布满伤痕,却依旧固执地想要在粗糙的现实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一股清晰的酸楚混合着强烈的责任感,悄然攥紧了张玉芬的心。她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而坚定。她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储藏室角落一个旧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堆放着一些托儿所淘汰的旧玩具、破损的图画书,还有…她自己的东西。

她极其小心地翻找着。在最底层,一个同样有些年头的硬纸板文件夹下,她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深灰色硬卡纸封面的素描本。尺寸不大,约莫十六开大小。封面已经磨损卷边,右下角甚至沾着一点洗不掉的颜料污渍。显然,这是她用过的旧本子,里面画满了她给学生示范的简单静物、花草,或者随手记录的点滴。本子用了大半,还剩下大约三分之一厚度的空白页。

她又从木柜角落一个旧铁皮笔盒里,仔细地挑拣出几支铅笔。不是全新的,是些她用秃了、磨短了,却还剩下小半截铅芯的“残兵败将”。HB、2B、甚至一支几乎快握不住的4B笔头。她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极其仔细地将这几支秃头铅笔上的灰尘和石墨粉擦拭干净。

拿着素描本和几支旧铅笔,张玉芬走回苏卫民身边。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他侧后方,看着他依旧在和那截短铅笔头以及粗糙纸板搏斗。他高大的身躯因为专注而微微前倾,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着脸上的石膏粉留下灰白的痕迹。

“卫民。” 张玉芬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