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在苏卫东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才被重新接续上,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震颤。
院门是虚掩着的,像是知道他要回来,特意为他留的。他站在门口,脚步竟有些迟疑。大半年的高墙生活,像一层厚重粗糙的茧,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此刻,隔着这道熟悉的、漆皮剥落更甚的木门,里面传来的细微声响——嫂子在灶间忙碌的窸窣,卫民偶尔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咿呀,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属于家的、混合着陈旧木头和简单饭菜的气息——都像带着电流,一下下撞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没有金属的冰冷,只有青瓦巷午后寻常的、略带潮湿的尘土气和一点隐约的饭香。他抬手,推开了门。
“吱呀——”
一声悠长的、带着岁月疲惫的声响,划破了院落的寂静。
几乎是同时,灶间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李春燕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就那么愣愣地站在了门口。当她看清站在院中那个穿着释放时发的那身粗糙便服、剃着青皮寸头、身形比记忆中更显清瘦却也莫名挺拔了些的身影时,她的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是那么死死地看着,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因思念而生出的幻影。
紧接着,里屋的门也开了。苏建国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他比李春燕沉静些,但那双饱经风霜、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在接触到苏卫东目光的瞬间,也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欣慰、酸楚、担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的脊背,似乎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点点。
苏卫东的目光与大哥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但那一眼,仿佛已交换了千言万语。他看到了大哥眼底深藏的疲惫和那不容错辨的关切,也读懂了那份无声的询问与接纳。他喉结滚动,干涩地唤了一声:“哥。”
这一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李春燕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嚎啕,而是那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带着泣音的哽咽。她快步上前,也顾不得手上的面粉,一把抓住苏卫东的胳膊,用力地捏着,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苏卫民也从屋里探出了头,他躲在苏建国身后,怯生生地看着院中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二哥。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恐惧,只有一丝茫然的打量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被唤醒的记忆。苏卫东看向他,努力扯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他线条硬朗、略显苍白的脸上,依旧显得有些生硬。他朝卫民伸出手,声音放得很低:“卫民,二哥回来了。”
卫民迟疑了一下,没有上前,却也没有躲开,只是歪着头,继续看着他。